关于宋玉其人其事，历史上留下的资料很少，也比较零散。从这些零散的资料中可以总结出，在唐代以前，人们是将屈宋并称，认为无论在精神还是文采上都是相似的。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五曰：“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有“屈宋逸步，莫之能追”、“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之语。到了宋、元、明、清的小说戏曲里面，宋玉则成为风流倜傥、温柔多情的才子。而二十世纪对于宋玉是不幸的。郭沫若在历史剧《屈原》中打骂宋玉是没有骨气的帮闲文人，贬抑了他的人格；刘大白把宋玉的作品几乎都怀疑为伪作；毛泽东将宋玉的作品当作宣传政治的寓言。权威的高校使用的中国文学史上对于宋玉的历史地位见不到只言片语。一代文学大师遭受了这样的悲惨境遇，我实在感到不平。为此，特作一文，重估宋玉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在先秦文学史上，宋玉是继屈原之后最伟大的文学家。历来与屈原同被敬奉为“中国文学之祖”，受到古代文人的尊崇与膜拜。在人格上，屈原是“金相玉质，百世无匹”（《楚辞章句叙》）高山仰止，千古生辉，宋玉对不能和他相比，但是他深受屈原的影响，一脉相承。他关心国家，忠君爱国，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他的作品中写道“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偷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表现了高尚的人格，凛然的气节。在文学艺术上，欧阳修说“宋玉比屈原，时有出蓝之色。”研究宋玉的专家姜亮夫在《宋玉简述》里也说“从战国以后的文学发展来分理细绎一番，我们发现宋玉所撰各文，影响于后世者极大而且多，比屈原的影响于‘文学’方面还大得多。”宋玉的作品《楚辞》中存两种：《九辨》《招魂》，《文选》中存七种：《九辨》《招魂》《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古文苑》中存六种：《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讽》《笛赋》《舞赋》，凡一十五种。[1] 这些作品除《笛赋》《舞赋》确是真伪难辨外，其他的也有人曾提出异议，但是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伪作，所以不能剥夺宋玉的著作权。本文以《九辨》等为例子来论述他的文学成就和历史地位。

一．宋玉是赋祖和赋圣。

在中国文学史上，宋玉不仅是中国赋体文学的开山祖师，而且也是赋体文学的代表作家。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无论是从文化精神还是从文体风格上都与赋体文学有较大差异，荀子赋作乃其晚年入楚所作，时间晚于宋玉作品，因此赋体文学的真正创始者是宋玉。赋的文体特征反映了势尊道卑的政治语境下文人参与社会生活的情感与心态，同时也显示了文人由王者之师的角色期待向言语侍从之臣的现实处境转化的文化轨迹，宋玉的处境和心情对于后世文人具有普遍的意义，他的文体创造开启了有汉一代之文学。[2]这里否定了汉赋起源于楚辞，同时也纠正了传统认为汉赋之祖是荀子的说法，而认为汉赋的始祖是宋玉。汉代扬雄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屈原的作品被认为是诗人之赋，宋玉才是辞人之赋。而汉初的骚体赋确实是承屈骚而来，但“有汉一代之文学”指散体赋，而宋玉的赋无论在结构体式、艺术手法、语言运用诸方面均已具备散体赋的雏形，所以他才是散体赋的奠基者。司马相如等的赋作里面，可以看出模仿宋玉的痕迹很重。而荀子的赋作于宋玉之后，文学价值不高，对后世影响也不大。在创作方法上，“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文心雕龙·谐隐》），带有谜语的色彩，质木无文。清人何焯评宋玉赋时说：“铺张扬厉，已为赋家大畅宗风；词尚风华，义归讽谏。须知赋之本意：义本于诗，而体近于骚。故有屈之《离骚》，则有宋之赋。其时荀卿亦以赋著，而荀赋近质，宋赋多文，宜赋家之独宗也。”

“世人以人所尤长，众所不及者，便谓之圣”，司马迁被称为史圣，王曦之被称为书圣，吴道子被称为画圣，张旭被称为草圣，杜甫被称为诗圣。那么赋圣呢，有人提出是司马相如，也有人说是宋玉，我认为是宋玉而非司马相如，这是有根据的。著名的宋玉研究专家吴广平先生在《宋玉研究》一书中提到，从创作数量上看，宋玉辞赋已经确定的十四篇就比司马相如的传世作品《子虚赋》《上林赋》《哀二世赋》《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梨赋》《鱼菹赋》《梓桐山赋》《难蜀父老》共十篇多；从创作程度看，宋玉是赋体文学的创立者，司马相如则是宋玉赋的因袭模拟者。例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是模仿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宋玉创作了《讽赋》，司马相如就做了《美人赋》；从艺术特色来看，宋玉赋精美艳丽，生动活泼，自然清新。而司马相如的赋堆砌辞藻，矫揉造作，故刘勰有“楚艳汉侈”之说；从对后世的影响来看，宋玉开创的散体赋成为后代赋家竞相模仿的对象，宋玉开创的“伤春”“悲秋”成为中国文学史恒久的主题，宋玉塑造的“巫山”“神女”“云雨”“高唐”等形象成为中国文学经典意象。而司马相如赋作留下的典故只有“子虚乌有”“长门怨”，他的辞赋影响仅限于汉代，而宋玉辐射到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的小说。[3]

宋玉不仅是赋的开山之祖，且他的赋作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因此尊称他为赋祖和赋圣决不为过。

二．宋玉是中国感伤主义文学的奠基人。

中国古典文学里面有大量的文人伤春悲秋之作。汉代刘安《淮南子·缪称篇》说“春，女思；秋，士悲；感其物化矣。”古代文人大多怀才不遇，仕途坎坷，对春秋两季情有独钟。春天有韶华易逝青春不再之感，秋天则是凄凉萧瑟美人迟暮之悲。

宋玉的《九辨》被称为“千古言秋之祖”。第一章是千古传诵的描写秋景的文字：“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兮薄寒之中人；怆恍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昆鸡啁晰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九辨》感时伤怀，开中国感伤主义文学之风，是感伤文学的源头作品，影响极其深远。此后，感时伤怀，哀叹人生多艰之作，都可视为感伤主义文学，每逢适宜的政治气候，感伤思绪便出现在中下层文人的作品中，形成一个时期的文学思潮。[4]宋玉对深秋萧瑟的景象作了生动的描绘渲染，抒发羁旅愁思，落魄自怜，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感慨，塑造了立身高洁，贫困潦倒的下层文士形象。“悲秋”是《九辨》的主旋律，蕴含了对时代环境、政治局面、人生境遇的悲感，其核心则是对个人境遇的悲怨，这种悲秋的思绪深入骨髓，已经成为一种哀怨的性情。宋玉习惯用悲秋的眼光心态看社会，感受人生，因而秋意无处不在。《九辨》不仅从形式上看是地地道道的“悲秋”之作的滥觞，而且，从内涵上看也可说是中国传统骚人“悲秋”的母题。他不仅首次运用大量的笔墨对秋天的一系列悲凉景象进行了具体细微的描写，而且结合自己的独特经历，第一次抒发出了做为一个文人面对大自然的秋天而生发的“悲秋”情绪。[5]。

后人“悲秋”的诗作不可胜数，如杜甫《咏怀古迹》：“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柳永《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红楼梦》有诗云“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愁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吴广平在《宋玉研究》中称宋玉、李商隐、曹雪芹是中国古代感伤主义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的代表人物。中国感伤主义文学传统，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失意知识分子对自身境遇、现实人生俄时代社会的伤感情绪。其中含有对现实黑暗的怨愤不满，对美好事物的伤悼流连，也含有消沉悲观、沉溺于个人哀怨等消极质素。[6]宋玉的“伤春”“悲秋”主题奠定了中国文学感伤主义传统。

三．宋玉是艳情文学的开山祖师。

宋玉是第一个描写两性生活，真实自然的表现人类的生理欲望的作家。《登徒子好色赋》记述了魔鬼身材天使面容的东家之子“登墙窥臣三年”的艳遇；《讽赋》描写了遭遇主人之女性挑逗的过程。这是凡夫俗子的性放纵。宋玉也写了帝王乃至神灵的性活动。《高唐赋》写了高唐神女主动为楚怀王“荐枕席”，怀王遂与之交欢。《神女赋》写了楚襄王与高唐神女的浪漫艳遇，且大篇幅的写了神女的形体美。宋玉这些赋是帮助楚襄王释放好色的欲望与情感，进行诱导性的心理治疗。[7]清代孔尚任《桃花扇·听碑》“早岁清调，吐出班香宋艳；中年浩气，流成苏海韩潮”。宋艳，指的是宋玉辞赋的风格艳丽，也指内容的艳情。宋玉赋中的“云雨”“巫山”“高唐”“神女”“宋玉东墙”等成为中国文学表现艳情的经典意象和高频符号，尤其“云雨”在古典文学中是表达男女交欢的常用词。孟浩然《送王七尉松滋得阳台云》诗云“君不见巫山神女行作云，霏红沓翠晓氛氲。婵娟流入楚王梦，倏忽还随零雨分。空中飞去复飞来，朝朝暮暮下阳台。愁君此去为仙尉，便逐行云去不回。”黄庭坚《减字木兰花》：“襄王梦里，草绿烟深何处是。宋玉抬头，暮雨朝云几许愁。飞花漫漫，不管羁人肠欲断。春水茫茫，欲度南陵更断肠。”以《高唐赋》《神女赋》的性梦为原型，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形成了二十多个与之有关的典故。[8]

四．宋玉是全方位描写女性形象的第一人。

《诗经·卫风·硕人》对女性有过细腻的描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入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屈原的《湘夫人》也塑造了一个美丽、高贵、矜持的女性形象。然而《诗经》中的美女是现实之中的，屈原塑造的是高高在上的女神形象。唯有宋玉赋作中，有宫廷使女丫鬟（《招魂》），也有巫山神女（《高唐赋》《神女赋》），东家之子（《登徒子好色赋》），同时也塑造了丑女形象（《登徒子好色赋》）。“宋玉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借神仙的阆苑去栽培人间的情爱之花，而且敢于大胆地将这美丽的情花移栽到淇畔桑中、田间陌上”[9]

且看高唐神女形象：“其始出也，榯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衭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四方。振绣衣，披裳，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披服，脱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合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一个端庄典雅、美丽多情、自由奔放的女性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而东家之子的描写：“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笔墨不多，却为中国文学史上贡献了一位倾国倾城魅力四射的美女，美到无以复加。相比之下，他塑造的丑女也名流千古，“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简单明了拉开中国丑女文学的序幕。

从高贵的神女到美丽的凡间女子到丑女，宋玉都把其形象刻画的惟妙惟肖，对后世影响深远。宋玉是全方位描写女性形象的第一人。

五．宋玉是中国山水文学的开创者。

把山水作为审美对象，《诗经》、屈原楚辞及诸子散文中虽已有滥觞，但尚无真正独立的山水文学作品。宋玉的《高唐赋》全方位、多角度地描写了神奇瑰丽的巫山、巫峡风光，是中国辞赋史上第一篇独立的山水赋，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山水文学作品。[10]所以宋玉是中国山水文学的开创者。且看宋玉对于巫山的描写文字：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巗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上。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鱣鮪，交积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

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闇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

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裖陈皑皑。磐石险峻，倾崎崖。巌岖参差，纵横相追。陬互横啎，背穴偃蹠。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若砾柱，杂巫山下；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燿虹蜺，俯视峥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賁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纵纵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上至观侧，地盖底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茝蕙，江离载青。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聮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鴡鸝黄，正冥楚鸠。秭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首段总写高唐的山川形势，然后从不同侧面和视角的铺排。先从“登巉巗而下望”到“中阪遥望”然后是“登高远望”。看到的景象有高耸入云的山峦，空闻松涛的深谷、气势磅礴的惊涛、令人心惊的悬崖怪石、悦人耳目的芳草和丽鸟等等。宋玉之后，山水成为辞赋、骈文、诗词散文的重要题材。汉代和魏晋南北朝出现了大量的上水题材作品，唐代有王维山水田园派诗人，左思《招隐诗》说：“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文人纵情山水，荡舟江河，在山水中体悟审美人生。

综上所述，宋玉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他代表了封建社会怀才不遇穷困潦倒但立身高洁，辞官隐逸的下层文士的精神取向；而在文学艺术方面，屈宋各有千秋，宋玉对文学史做出了特有的贡献，成为楚辞向很赋过渡不可或缺的人物，并且他的影响光耀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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